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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数把弯刀再度向她袭来,顾长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瞬间认命了,这就是她的宿命,一个军人的宿命。
    刀锋割裂了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咸腥的血淌进嘴里,浓浓的铁锈味布满口腔。她四肢的疼痛逐渐麻木,声音也在耳边远去。
    顾长安知道她这是要死了,不过这样死也很好,她很快就能见到死去的同袍,和从未谋面的娘亲了。
    谁也不知道宋明远是从哪里冲出来的,他俯身抱起了地上的顾长安,以往总是沉稳多谋的宋副校满身狼狈,躬身护住几乎没了呼吸的顾长安,生生替她挨了几刀。
    宋明远此时脑子里只绷了一根弦,那就是不能让顾长安这么死了。
    无暇他顾的宋明远并未注意到此时如鬼魅般护住他二人的三个普通大齐兵,三人守着他们直至脱离险境,才隐匿进附近的枯木林,悄然而去。
    **
    镇北关大捷,大齐损万名将士,歼敌五万余人,重创狄戎。
    捷报传入京中,定远将军刘珩奉命回京述职,征虏兵马大元帅顾长平继续镇守镇北关,对抗狄戎残余势力。
    一场看似要万人枯骨、血流成河的大战在顾长平默许以牺牲顾长安的代价下消弭平息,这样的契机也许在大齐的历史中不会再有。狄戎老可汗的垂危给了顾长平机会,祁卢被赫雷所牵制,战前几乎处在软禁之下,向来老辣的祁卢始料未及,只得在狄戎大败后扼腕长叹。
    赫雷同样用惨痛的代价换来了他对狄戎的实际控制权,各部首领对祁卢怨声载道,原本指望能为他们带来繁荣的人却给他们带来了耻辱和失败,风云变幻,狄戎内部掀起一场不见血的厮杀。
    在赫雷登上狄戎王位前,两军仍剑拔弩张,却未再真正对阵。
    裕州城里,连日不断的阴雨让人心坎都淌着几分悒郁。
    顾长安听着窗外的细雨,双眼无神的盯着床侧的帷幔。
    童生垂手在旁立着,不敢出声。
    那一日,宋副校抱着血人一样的顾长安一头扎进营房里,不管是她拔箭还是包扎,他肯闭目避嫌却怎么都不肯挪步,就像魔怔了一样守着,谁劝都不听。
    童生看着他想,宋副校心里这道坎,怕是一辈子都跨不过去了。
    顾长安的计划有漏洞,宋明远从开始就知道,但他竟未深想,等看见顾长安身陷困局才明白,这个漏洞就是她自己。
    她活不了了。
    顾长安从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就很清楚,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前锋部队里,原本都是顾长安在石岭的兵,但她却临时调换了人,她说这些能打的兵不是用来当诱饵的。
    她把刘珩暗地里派来的亲卫都支给了宋明远,直到她倒下那一刻,宋明远才明白她说的已失去霍义不能再失去他的意义。
    顾长安昏迷了整整四日,叶清池把数味金贵的药材源源不断运进她的营房里,总算吊住了她的半条命。
    战事平息后,顾长平把叶清池叫到他的帐内,相谈了一个多时辰,以叶清池砸了顾长平的一套茶具为结束。
    饶是机灵如童生,也是猜不出两人究竟谈了什么,以致被冠以老狐狸之称的叶先生丢了素日里粉饰太平的面具。
    顾长安睡睡醒醒,叶清池的脸时喜时忧地在眼前变换着,等她彻底恢复意识,人已在裕州。
    顾长安左颊上留下一道寸许的刀疤,触目惊心。她受伤以来,顾长平只来探望过一回,那日顾长安发着高烧,朦胧里看见他颤抖的指尖想触碰那伤口却又像不敢,滚烫的眼泪最终滴落在她颈间。
    顾长平仅有的一次落泪熨平了顾长安心里伤痕累积的沟壑,她默然叹息,重重阖起双目,只当从未见此情此景。
    **
    顾长安卧床休养月余,才得了大夫的许可到院里走动。她身子骨一向硬朗,受了累及脏腑筋骨的伤,也比别人康复得快些,老大夫欣慰的不得了,直说叶先生那些贵重的药材没白用。
    顾长安从醒来到能下地,没问过半句刘珩的消息,还是童生后来多了句嘴,说那块碎了的护心镜,定远将军差人取回去了。
    顾长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说这人抠门真是抠到了点子上,别回头再来跟她要债。
    叶清池东奔西跑地忙生意,等他再回裕州,已是春暖花开。
    顾长安披着长衫在院里溜达,叶清池操着手站在月亮门边,盯着她看了半柱香的功夫。
    “老狐狸,出去一趟又赚得盆满钵满了?”顾长安在石凳上坐下,看见站成一道丰碑的叶清池,打趣道。
    她的黑发挽了个简单的髻,插着支朴素的玉簪,那簪通体温润,玉料是难见的上品,模样却大方简单。
    “戴上了?”叶清池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看着,“还以为你个马大哈给扔石岭的土堆里去了。”
    顾长安想龇牙笑一笑埋汰他,却牵动了脸颊的伤口一痛,让她皱起眉来,“你出手一向阔绰,虽然在石岭时未用得上,但童生却一直都好生收着,现在战事了了,当然不能辜负这砸进去的银两。”
    叶清池装作没看见她因伤口夸张作怪的神色,在一旁坐下来道:“顾长安,你知不知道你一直都挺贪财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顾长安毫无愧色,“我不偷不抢,正大光明。”
    叶清池瞥她一眼,似随口道:“听说封赏的圣旨就快下来了,不知道能给你封个几品。”
    “说不定就把顾长平那总兵让给我当了,将他圈回京城去。”顾长安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信口胡说,半句未提她已递上折子要辞官的事。
    叶清池却一再试探,“你不回京了?”
    “京城天高,我这人眼界低,就想赖在裕州不挪窝了。”顾长安吹散石台上的落花,支着下巴看他,“你在裕州可有生意?”
    叶清池嘴角一扯,“有是有,就怕你不敢接。”
    “只要你不打家劫舍,就算给我间青楼我也痛快接着。”顾长安慢慢地活动手指,这是几年前她跟叶清池的约定,说将来有一日她要能解甲归田了,就从叶氏名下盘间铺子,当个小老板,安稳度日。
    叶清池眉峰一扬,“我还以为你当真要带着宋明远种地去。”
    “明远有前途有抱负也有本事,跟着我是屈才了,没我在他前面挡着,说不准有一日就拜相封侯了。”顾长安笑得很坦然,“再者,种地这事我一窍不通,说说过嘴瘾罢了。跟你盘间店才稳妥,有叶氏金字招牌挂在外头,总不至于叫我赔钱。”
    “你这算盘打得精,就是不知道顾将军怕不怕你给靖远侯府脸上抹黑?”
    顾长安浑不在意地一摆手,“我在裕州,靖远侯府在京城,两码事。”
    叶清池不再说话,细风拂来,屋檐下的一串风铃叮叮脆响。
    起风了,却不知是云开雾散,还是又一场疾风骤雨。
    第九章 生意
    如叶清池所言,封赏的圣旨不日便到了裕州,军中诸人都有了该有的赏赐与晋升,而顾长安递上去辞官的折子却像被遗忘一般,根本连提都未提。
    日光微醺,顾长安躺在藤椅上绷脚尖,多日不动弹,腿上的筋都硬的像石头。
    想起多日子未见的顾长平,她看着院里的桃树叹了口绵长的气,兄妹俩同住一个不大的宅子,却几乎没碰过面。顾长平啊,有时候还真拧巴。
    他心里头从来就有个疙瘩,他不知道把她硬拖上战场到底是对还是错,也许他根本就认为这是个错,可当年顾承都把刀架他脖子上了,他却还是扯着顾长安的小手不撒,誓要把这个小娃娃留在军营里。
    顾长安明白,顾长平是怕她怨他,因为他一直像赶鸭子上架一样在推着她往前冲,这回玩大了甚至把她推到了死亡边缘。
    顾长平是愧对早死的娘了,顾长安看着从嫩叶下透出的光影,觉得有趣,索性再让他多愧些时日吧。
    “都尉大人,京里来信了。”童生从外头跑进来,晃着手上的信,喜上眉梢。
    “谁的?”
    “定远将军啊,还能有谁。”童生把信塞进顾长安手里,“将军隔三差五地就弄点小玩意来,咱们后院的柴房都堆满了,这回可算送了封正经的信来。”
    “回头叫人把柴房收拾收拾,拉一车给刘珩送回去。”顾长安拆了封套,把一张薄薄的纸抽出来,想了一瞬又看着童生道:“都尉大人这个四个字,日后不许叫了,往后没有都尉,没有大人,有的只是靖远侯府的大小姐,记住没?”
    童生瞪瞪眼睛,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看着顾长安,指指她那量身裁制的男子长衫,“小姐们可不穿这个。”
    顾长安垂头一看,也锁眉,“明日去裁几套女儿家的衣裳来,那些鹅黄水粉的颜色就不必了,挑几个素气的。”
    童生又瞥了眼顾长安明显比别家闺阁女子大许多的脚,“鞋咧,给你制绣花鞋都比别人家费料。”
    “你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顾长安捏了块糕点甩手砸过去,却被童生接了个正着塞进嘴里,顾长安无奈笑道:“去请叶先生来一趟,就说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顾长安看着童生美滋滋吃着桂花糕出了小院,这才展开手里一直捏着的信。似有似无的墨香,力透纸背的笔迹,勾折撇捺间也像藏着金戈铁马。
    “顾长安,别说我没提醒你,那个姓叶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你那比水坑还浅的城府,仔细他把你卖了你还傻兮兮替他数钱。生命可贵,躲他远些。”
    顾长安气结,就知道他吐不出象牙来,果不其然,只那几个字还中看,话是不中听了。
    她把信重新折起塞进信封里,扶着藤椅站起来,慢悠悠溜达回屋里,把信收进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匣里。
    叶清池来的时候,顾长安才用罢中饭,搁下筷子。
    童生眨眨眼看着他,赞道:“叶先生这时间掐的可准,再早半盏茶功夫,就得等着咱们大小姐了。”
    “瞧这小子叫你给□□的,伶牙俐齿,”叶清池俊目一转,颇有意味地看着顾长安,“大小姐?”
    顾长安眉间含羞,作了一礼,“叶先生有礼。”
    叶清池一怔,只觉得胳膊上都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半晌,才咬牙道:“顾长安,别给我出幺蛾子。”
    **
    裕州虽近边关,却是个商贾来往的交通要塞,无战事时也是歌舞升平的一派祥和。
    现下狄戎与大齐议和,短期内战事平息,不少百姓都又携家带口地回到了裕州,繁华景象恢复如初。
    “你虽不怕我给你间青楼,但我在裕州这地界还真没这份产业,”叶清池与顾长安坐在马车上,打量着靠在软垫中的她说道,“歌舞坊倒有一个,管事是个有趣的女子,想必与你会投缘。”
    顾长安挑起眼皮看他,“先说说我要付你多少才能盘下这歌舞坊?”
    “不多,一百两。”叶清池气定神闲,他算准了这些年顾长安能攒下多少,也不狮子大开口,要的就是与那个数不相上下。
    顾长安知道他什么意思,磨磨牙瞪着他,“真是无商不奸。”
    叶清池尔雅一笑,打起车帘望向车外,心情十分愉悦。
    云韶坊在商客聚集的西市,顾长安下车时候看见那匾额,皱了皱眉,叶清池在一旁看得真切,但笑不语。
    “云韶坊,你取的?”顾长安扫了他一眼,“略显矫情。”
    叶清池埋汰道:“你从前也没少去风月场所里逮人,你见哪个歌舞坊叫敬安坊,恭肃楼的?”
    “改成韶音坊,留你一个字。”顾长安长腿一迈跨过门槛,进了朱红大门才见里面别有洞天。
    方正的格局乃是统一制式,在外是北城的奔放做派,内里却是江南白墙灰瓦的细腻,不知从何处引来的一汪细流曲折蜿蜒,在错落的翠竹间流淌。
    一红裳女子自庭院深处款款行来,停在顾长安身前恭谨有礼地拜下,“云韶坊陌红楼,见过顾都尉。”
    顾长安未言语,只看着那女子,唇红齿白,肤如凝脂,双眼低垂目不斜视,一身清傲之气难掩,在所谓权贵面前不卑不亢。只是交叠在一处的右手虎口有茧,是个会武艺的女人。
    顾长安薄唇一勾,这位,倒是个有故事的了。
    “这就是我与你说的管事,陌红楼。”叶清池打破沉默,看了眼似有所思的顾长安,转而又虚一扶陌红楼,道:“往后不必如此了,她现在不是朝廷官员,只是这韶音坊的主人。”
    叶清池特意重咬了后几个字,陌红楼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继而便从善如流道:“红楼明日便叫人将牌匾换下。”
    顾长安点点头,抬脚向里走去,边走边道:“红楼与我讲讲咱们这韶音坊吧,看日后怎么赚的盆满钵满才是。”
    陌红楼一愣之后掩口而笑,看来叶先生是没夸大,我朝这头一位女将领确实直截了当,跟她一样是个爱敛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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