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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幽陆有酆都,酆都临渡川。
    但渡川非水,乃是一个横列大陆的断川。
    断川深不可测,宽不见沿,千仞岩壁上,深穴如蜂巢,其上挂有累累悬棺,斑驳剥落,随飓风摇摇晃晃,正是猿愁渡,鸟愁飞,魂也幽幽,魄也幽幽。
    天色昏暗,往日里杳无人烟的地方竟于同时一时间出现了三个人。
    站在左边的是自泽国而来的提灯人,站在右边的则有两人,一人皮肤青紫、笑容刻毒,另一人高额薄唇,眉覆霜雪,正是自剑宫叛出的薛天纵!
    双方于渡川前对视一眼,又如轻烟般彼此交错而过,似并未看见前方之人。
    而后白衣提灯人先行一步,前方天堑对他而言恍若无物。悬崖边上,他一步踏出,人已站于一道横渡渡川的极细铁索上。劲风大作,铁索骤扬,他再向前一步,人踪更渺,独留那长长铁索,高高扬起,哗啦落下。
    此际,薛天纵方才开口:“那是谁?”
    青皮人一看也不敢看提灯者,听得薛天纵问话,小声开口:“那位大人是大祭司身旁的左右手,真名未曾流传,自称提灯人,因手中常提一盏灯,灯又常换,大家都叫他点夜繁灯。”
    薛天纵一扬眉:“原来如此。”他目视前方,“此是酆都,传言——酆都鬼也哭。”
    青皮人道:“外人入酆都,有一规矩。”
    薛天纵:“手上需有人命在。”
    青皮人微笑:“不错。但东剑于幽陆偌大名声,其下自有累累血痕与枯骨,就不需要再杀一人证明自己……”
    薛天纵:“我既来此,当携拜礼。”
    一声落下,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漫天血雾中,青皮人脸上笑容依旧,眼睛仍眨,薛天纵宝剑在背,拂尘在手,沐浴血雨来到铁索之上。
    风动,棺动,声也动!
    来自蜂巢悬棺中的声音重叠交错,隆隆震耳:“东剑——为何而来——正道——不可入内——”
    薛天纵并未答言。
    他抬起手,宝剑入掌;他一合掌,万风齐号。一缕风是一柄剑,千万缕风呼啸于此,千万柄剑环绕薛天纵!
    风声剑啸里,薛天纵之声回荡天地:
    “吾今日,弃东剑,号东魔,出剑宫,入酆都。拜礼已呈,谁人想拦?”
    风将薛天纵之声送于遥遥远方。
    酆都城内,提灯人脚步轻停,而后面不改色,继续向前,一路过许多关卡殿宇,最终在正殿见到大祭司。
    大祭司乃是酆都之主,脸覆金色面具,身着紫黑大氅,声音似金石相击,莫辨男女。
    大祭司道:“你回来了。”
    提灯人:“是。”
    大祭司:“成功了吗?”
    提灯人:“已找到我们所要的地点。”
    大祭司:“做得好。”
    提灯人谦卑道:“全赖大祭司神机妙算——现下万事俱备,只要我等将大辰之盘与太虚之刃结合,便可获知血脉所在。待得到界渊血脉,将其带往‘转生之地’,大祭司的‘夺日计划’便大功告成。”
    大祭司:“大辰之盘在世家,太虚之刃在剑宫。”
    提灯人笑道:“太虚之刃反掌可得,至于还在世家的大辰之盘,此时正是鹿鸣宴时间,大辰之盘必然被取出示众,我已有计划。”
    大祭司道:“也罢,此事由你继续负责,酆都于世家的人手你可全权使用。明如昼——”
    提灯人:“在。”
    大祭司:“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明如昼:“是。”
    短暂的会面之后,明如昼回到自己的住所。
    他的住所一片黑暗。
    唯一的光就是他掌中那盏小小的灯。
    入了室内后,他只将灯一扬,无数微光便自灯中飞出,盈盈闪闪,四下落去,恰似乳燕投林,各有所归。
    只见室内逐渐明亮起来,光线之中,无数的灯盏悬于墙壁,置于架子,同时照耀空旷之所。
    明如昼于桌旁坐下。光晕摇曳中,他轻抚白玉灯,低声呢喃:“大辰之盘、太虚之刃,夺日计划即将成功,我也马上要见到你了。这天上地下,还有谁比你更美呢……界渊大人……”
    第五卷 大辰之盘
    第29章
    水域之后, 大陆遥望。
    这一线水陆之隔, 便是世家与泽国的边界线。
    世家之首为中都。
    世家三百年, 中都三百年。嵯峨巨城屹立平原之上,周遭一川映带,天入水, 水似天。
    自泽国往中都而去,一路西行,原音流与言枕词于半月之后来到中都之前, 车队还在城外十里, 城中诸多世家执掌者已争相出迎,十里占道, 举目望去,乌压压人头遍野, 个个须发沾露。显见为一睹原音流风采,他们已不知在此等候多久了。
    原府车队徐徐停下, 车门安然紧闭。随行的老管家带着含蓄而矜持的微笑出现人前,还未说话,前方城门之下又是一阵骚动, 只见一人孤孤单单, 自城门中疾步走出!
    他左右既没有车马随行,也没有从人呼拥。他的身材亦不高大,面目亦不英挺,但自城中走出之际,四下里所有目光都追随着他, 身周五步之内,无人敢近。
    四下一声惊呼:“方大先生怎么也来了!”
    老管家也面色大变,连忙下马,迎上前去:“大先生怎么亲自出来?少爷正要入城拜会于您!”
    这位玄色长袍,高额阔口,双目如星,颔下蓄有短须的方大先生本名方鸿德,他并未注意身旁的行人,而是一路快走,走到原府车队之前,未及出声,方才在众人身前紧闭车门的车厢已然打开。
    原音流自车内出现,微笑道:“经年未见,叔叔向来安好?”
    一句未落,方鸿德已牢牢握住原音流双手。
    这中年人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原音流,虎目微红,水光隐动:“好,好,好孩子长大了!你母亲在天之灵也瞑目了,你云游四海的父亲也不用再担心你了。”
    方鸿德亲自出现,周围再不敢相拦。
    原府车队顺顺当当进了城门。前方众人相谈甚欢,言枕词缀于其后悠悠哉哉,左右看去,只见中都之内,门楼高耸,其上妆粉饰绿;大路宽敞,左右金鞍玉马。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就跟印象之中一样的繁华,真是百年如一日。
    言枕词在心中一番感慨。不多时,见前方豁然开朗,一座气派恢弘的院子开了四马并驾的大门,其上有堂皇大气的“明园”二字。
    偌大幽陆,提及西京,无人不识西楼;提及中都,无人不识明园。西楼为天下藏书之所,明园为豪杰荟萃之地。盖因方鸿德性情疏阔,素日喜交好友,又怜弱惜贫,周围但有人求,力所能及之内,总无不允。久而久之,园中来客如云,灯火日夜不息,正合所题之“明”。
    入了明园,众人来到厅中,方鸿德不忙就坐,先对同样跟进来的言枕词说:“不知这位是……”
    原音流答:“这是我师父。”
    言枕词今日骑着一匹矮脚马,穿一件有点褪色的衣衫,背上还背着一柄由树枝削成的剑,从头到尾,并无半点高人模样,说是原音流的师父,实则更像原音流的随从。他保持微笑,已做好再度被误会的准备。
    但方鸿德一听肃然,立刻道:“道长请上座!”
    如此正常的反应让言枕词有点意外:“不必如此,我与音流说是师徒,其实更像朋友。”
    方鸿德微笑道:“再是性情相投,总要尊师重道。”
    如此,言枕词居首,其余两者随后,宴席方开,席间并无余事,方鸿德十分照顾原音流,亲自与原音流夹菜倒酒,细细询问,谆谆教导,直到菜换三轮,华灯初上,方才意犹未尽,散了宴席。
    宴席散后,言枕词看方鸿德还有话要同原音流说,便先行一步,跟着侍从出来。
    世家所在之地处处皆水,明园园中更囊括一条城内河。言枕词跟随侍从行走于游廊之上,绕了几圈,没往自己的居住的院子中走去,反而自自然然绕进厨房里,顺了酒与鸭脖出来,混入明园的天棚之下。这里大约有二三十人聚在一起,坐成圆圈,簇拥着中间一位有两尾小胡须的中年文士,正听故事。
    当言枕词与众人一同落座之时,中年人清咳一声,将手一拍桌子:“众所周知,世家六姓,高、智、邵、游、许、聂。”
    人群之中有人叫道:“不对,明明是智、邵、游、许、聂、蒋!”
    文士捻着老鼠须,神秘一笑:“这就是一桩故事了。五十年前,世家六姓,高占一位,且是主位。盖因高姓子弟武艺超群,兼且枝繁叶茂,最鼎盛之时,族长连任鹿鸣宴三届总宴主,把持鹿鸣宴整整十五年时光。”
    “但后来发生了一件震惊整个世家的可怕事情。
    “那些年,世家天灾频发,不是这个县干旱,便是那个县水灾……世家中人一度为频发灾难而忧心忡忡,不想天灾原来是人祸,乃是其中的高姓氏族为掌控世家,而与魔道苟合,以世家无辜百姓之血肉,填喂魔道饕餮之口的结果!
    “这件事,便是在高氏族长任总宴主的第三届鹿鸣宴上,由方大先生揭露出来的。这也是时至今日,方大先生之所以为方大先生的根本缘由。”
    何者为魔?
    忤丧人伦者皆为魔。
    何者为魔道?
    修忤丧人伦之道者,皆为魔道!
    言枕词啃着鸭脖,喝着小酒,听得津津有味。
    此时厅堂之中,方鸿德正与原音流交谈。
    方鸿德道:“自巫真人去世之后,原府已有十五年未出现在鹿鸣宴上,音流这番前来,可是有事要办?”
    原音流笑道:“叔叔此言差矣,原府乃世外之人,怎会有事要做?这回过来,一者为暂躲美人深恩,二者也是我父之要求……”
    方鸿德瞬间惊愕,不由自主倾身向前:“原兄让你过来?”
    原音流轻轻颔首:“我父传信给我,让我趁鹿鸣宴来世家一趟,看望叔叔身体。三十九年前,叔叔因功体问题询问我父,我父翻遍原府藏书,未尝找到解决之道。现下他虽四处游历,心中亦高悬此事,所以赶忙遣我过来,毕竟当年我父诊断结果,乃是……”
    方鸿德细细听着原音流所说,只觉一字一句,过往扑面而来。他回忆许久,恍惚嗟叹:“原兄竟还记得我……”
    原音流笑道:“叔叔说笑了,叔叔与我父是知交好友,我父不记得叔叔,还能记得谁?虽说多年来未曾与叔叔相见,但那都是因为我过世的母亲,未见他连我这个儿子都不管?”
    “音流不可如此说。”方鸿德劝道,“原兄生性冷肃,又有巫真人逝世之伤,不忍伊人杳杳而山河依旧,方才云游四海,心中实则对你关怀有加,哪怕身处天外,也会时时关注于你。”
    原音流摇扇道:“那叔叔也当相信,哪怕我父身处天外,对叔叔之情亦日月可见。”
    方鸿德哑然失笑,伸指虚点:“你啊——”
    笑过,原音流又说回最初话题:“当年我父为叔叔诊断,下了一个结论。”
    方鸿德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他静静坐在位置上,沉默片刻,方道:“四十年至,功消体散,回天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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