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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一朝春尽叹韶华(上)

    时光芢苒,转眼间冬去春来。
    靖嘉三十三年,春暖花开,大地回春,北京城又活络了起来。
    城西的百顺胡同全年无休,春意使人醉,这京城最大的烟花地此时更是人声鼎沸。
    「…这便是广陵王与金陵第一名妓洛倾城的故事了。」
    翠幕坊内,傅宇轩终于将刘希淳与洛霞那戏剧般的故事说完了。
    他怀里的愁烟早已泣不成声,眼睛红红地道:「那个洛霞真的好可怜…广陵王呢?他怎么不像当初一样再去寻他。」
    愁烟沉浸于故事里,忍不住提出疑问。
    傅宇轩叹了一声,说道:「哪有这么容易?皇后娘娘下了懿旨,东厂那窝阉人抓到机会,耀武扬威,连我们锦衣卫都被打压着呢。」
    忽然,傅宇轩像是想起了甚么,站起身道:「不对,今日不是来讲故事的。我差点忘了正事,这次是来正式为你赎身的!」
    这件事情他已经向愁烟讲了很多次,但愁烟听他现在忽然又提起也是有些惊讶,疑道:「才刚说完洛倾城和广陵王的前车之鑑,你怎么突然又这么衝动?」
    愁烟对傅宇轩倒也是真情实义,不然哪有妓女在客人为自己赎身时,还这么东推西推的呢?
    傅宇轩道:「不是的,其实我早就想过,就是因为他们这件事情,我才知道我不能再踟躕不决了。」
    愁烟坐起身子,认真的听傅宇轩继续道:「况且,我们和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姓刘,没有婚约的枷锁,而你虽然是头牌,也不至于像洛霞那样举世皆闻。所以我们的难度还是小很多的,而且我父亲是练武之人,他才不在忽这些…」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不然也不会一拖再拖,但傅宇轩为了给愁烟信心,还是胸有成竹地向她分析。
    愁烟想了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神色认真地道:「公子,其实有一件事情在我心里藏了很久很久,也瞒了您很久很久,是有关于我身分的事…」
    傅宇轩听了面色一惊,他道:「什么身分?你不是孤儿吗?从小被卖入翠幕坊,然后成为红牌。有什么事情是我还不知道的吗?」
    愁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其实…我不是孤儿,我的父亲…就是昔年的三边总督,被吴嵩害死的甄铣!」
    愁烟说出这句话时,全身都在颤抖。
    傅宇轩大吃一惊,这位曾经总督北方边陲,抵抗韃靼的大熹名臣甄铣,谁人不识?
    只是傅宇轩的印象中,靖嘉二十七年的时候,这个威震一时的甄大将军就被吴嵩以掩败不报,克扣军餉的名义参了一本,最后斩首示眾,极为惨烈。
    他不敢相信地道:「你是甄铣的女儿?怎么可能…她的妻儿不是都被流放了吗?」
    愁烟想起往事,眼眶微红,有些鼻酸道:「是的,妾身原名若玫,当时,我在遭放逐的队伍里与娘亲走散,后来…就被卖来这里了。」
    傅宇轩此时才明白,从举手投足到文采才情,他总觉得愁烟不像风尘中人。
    原来,竟还是个官家小姐,只是如今沦为罪臣之女了…
    甄若玫继续道:「公子,您对妾身情深义重,现在又要为我赎身,所以…我不能再瞒您了。只是愁烟恳求您,能否为家父洗刷冤屈,他一生为国为民,他真的是被诬陷的!」
    她愈说愈伤心,拉着傅宇轩的衣袖便跪了下来。
    傅宇轩连忙扶住了她,坚定地道:「我相信你!你放心,我就算倾锦衣卫上下之力,也会想办法为甄将军翻案的。只是…由于你现在身分敏感,我更觉得不能再让你待在这里了。」
    傅宇轩决定,当下便帮愁烟赎身,老鴇早就知道两人情投意合,但还是趁机削了这傅大少一笔,竟然花了三百两白银才把愁烟带回家。
    天茗阁里,戏台上花旦唱着正起劲,高朋满座,燕城三俊齐聚一堂,正谈论着近日南北边境发生的动乱。
    凌枫辰虽然少了一臂,却仍瀟洒怡然,习惯性地摇着纸扇,说道:「这萧鸿当真不是池中物,年纪轻轻,韃子一听到他『小李广』的威名就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好一个名扬塞北的年轻英雄!」
    刘希淳早已不着白袍了,只见他今天一身玄色长袍,面容消瘦,冷冷地道:「北方的战事虽然暂时平缓,不过南方倭贼蠢蠢欲动,据说他们打算与在地的流寇里应外合,不得不防啊。」
    虽然在茶楼,不过刘希淳的面前放的竟然是满满的一碗酒,他说完话便一饮而尽,半滴不剩。
    傅宇轩见状,忍不住问道:「希淳,还是没有洛姑娘的消息?」
    刘希淳苦笑了一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去找了小风,虽然他面上不说,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心里有些芥蒂,不过连他也不知道他姐姐的去向,我想除非霞儿自己愿意,不然天底下应该没人找的到她了。」
    虽然事隔数月,刘希淳提起时还是心情沉重。
    傅宇轩看着刘希淳这个样子,虽然不像当年下江南前那般意志消沉,但他知道,这次的打击对刘希淳一定更重。
    他想了想,双眉一扬,拍了刘希淳的肩说道:「希淳,往事不可追,不如我们把心力投注在报效国家上,除了帮助你重整心神,也算是为大熹尽点责任吧!」
    刘希淳不太明白,疑惑地问:「你是指,南下抗倭?」
    凌枫辰在一旁也跟着附和道:「是啊,这把握当下呀!我们燕城三俊一起出马,定能马到成功。」
    千古以来,每个男儿心底都有个仗剑江湖的大侠梦,这三个热血青年当然也不例外。
    燕城三俊生活无虞,名声也早已不凡,但他们一直有个渴望,那便是醉卧沙场,为自己平生的功业再添一笔。
    刘希淳深思了一会儿,虽然他早就想为国尽力,不过这上战场可不是开玩笑的。
    思量许久,最后他下定决心,露出一抹笑容,说道:「我决定了,明天面圣请旨,让那些倭寇见识见识我们大熹儿郎的好身手!」
    傅宇轩与凌枫辰击掌,大展笑顏,喝道:「男儿何不带吴鉤,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是时候创造属于我们燕城三俊的故事了!」
    三个男人不为虚名,不为功勋,只为不留遗憾地挥洒自己的热血,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这三个公子少爷,终于有机会上前线杀敌了,顿觉热血沸腾,却听戏台上的小生此时正唱着: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今年人比去年老。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齟齬。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
    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昨日往事不可追,还是珍惜眼前的春光,将心神放眼未来的生活吧。
    当日夜里,刘希淳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
    他起身走到案前,看着那封洛霞初次来京,临行前留给自己的信。
    「…相遇是场美丽的梦,我却无法作那一醉方休的梦中人。洛霞谨致.壬子年三月十五日。」
    两年过去,信纸微黄,刘希淳不知已经将这短短的内容看过多少遍了,但这是洛霞唯一给他写过的一封信,白纸虽轻,却载深情,他也只能以此慰藉。
    时间没有冲淡一切,反而让无尽的愁思更为浓厚。刘希淳想起几年前,为了洛霞,下江南的前一晚也是辗转难眠。
    不过,上次不顾一切离京是为了找回她,而这一次,竟然是为了忘掉她…
    此情此景,思绪复杂,他忽然间感觉拿着信纸的手微微一凉,低头一看才惊觉,自己竟然默默掉泪了。
    这个素来清冷的王爷早已忘了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他连忙甩甩头,想要抑制住眼眶中的泪水。
    但人在情绪溃堤时又怎会那么容易就克制住呢?尤其是这个不知藏了多少心事的少年王爷。
    这一两年来的种种,在他生命中都是前所未有,带给他的震憾跟影响实在太大了,现在一连串堆积已久的情绪接连引出。
    终于,他忍不住了,泪珠扑簌簌地愈流愈快。
    刘希淳还在尝试忍住自己的啜泣声,忽然惊觉:「不好,这信可不能让泪水沾湿!」
    他正急着将信纸收起来,却听木门轻响,接着一个女声道:「公子,凝月可以进来吗?」
    刘希淳缓了缓情绪,故作镇定地道:「你进来吧。」
    房门微微开啟,就见凝月快步行来,她一身淡紫色的睡袍,本来应该也已经睡下了。
    她神色紧张,急切地问道:「公子,您怎么了?刚刚凝月在外头好像听到你的…哭声?」
    这夜深人静的,一点点声音都会变得异常明显,况且凝月就睡在外间,内外间是连着的,再加上她作为侍婢,从小便警觉过人,因此一点声响就让她从睡梦中惊醒。
    刘希淳倒有些讶异自己这么小声都会被发现,他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啊,凝月,这么晚了你还是快回去睡觉吧…」
    凝月小嘴一撮,叹道:「我说公子啊,您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一样,在人家面前就别逞强了呀。」
    没想到刘希淳长这么大,第一个见到他哭泣的女人不是洛霞,不是谢紫嫣,而是这个至始至终默默陪伴在他身旁的凝月。
    刘希淳想了想,叹口气,拍拍身旁的禢子示意道:「坐下说吧。」
    凝月坐了下来,见到刘希淳这个样子,心也软了,她道:「公子可是又想起少奶奶了?」
    刘希淳叹了口气道:「是啊,都过了这么久了,但想到明天就要出发到南方去,心里还是百感交集。」
    凝月看着刘希淳的侧脸,眉头紧蹙,面色凝重,她忍不住道:「公子,少奶奶肯定不希望你因为她整日愁眉苦脸的。您要放松心情,明日就要出门了,早些休息才不会伤了身体。」
    却见刘希淳摇摇头,说道:「不了,我今晚不睡了…」
    他看了凝月一眼,忽道:「对了,你不是也要一起去吗?那赶紧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
    却见凝月双手撑着榻子,笑着摇摇头道:「公子不睡,那人家也不睡了,就让凝月陪您聊聊天吧。」
    刘希淳一听转过头来,细细地看着身侧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那秀丽的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背后,雪白的鹅蛋脸上脂粉未施,五官却仍如精雕细琢,脸上掛着温暖的笑意,就这么望着自己。
    刘希淳看着摇摇头,也不禁笑道:「好,就依你,我们便来个彻夜长谈,你想和我聊什么呢?」
    凝月见刘希淳终于展露笑顏,她开心地道:「公子您终于笑了!嗯…就让凝月陪您聊些开心的事吧。」
    两人相视一笑,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天南地北畅谈心事,他们无话不谈,愈聊愈有精神,不知东方之既白…
    靖嘉三十三年五月,与上次独身一人不同,此次刘希淳奉旨勦倭,作为统领江南六省军政的钦差,领着京城禁卫军的五军营及三大营的兵马,以及王府亲卫,浩浩荡荡地进了杭州城。
    这日,浙江巡抚叶炳然领着燕城三俊,来到了沿海军营巡视,叶炳然指着那连绵无边的军营,说道:「希淳,这便是我们江南抗倭的海防第一线。」
    刘希淳点点头,他逕自走向营区,却见所到之处,虽然兵将们见到他仍会行礼,不过态度散漫,营帐混乱,甚至还有见到同袍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
    凌枫辰看傻了眼,他疑惑地道:「这…就是我们最前线的兵士?」
    叶炳然无奈的点点头,他叹了口气道:「江南的兵便是这样,没有凝聚力,各个都像少爷当兵一样,平时仗势吓唬百姓,遇到倭贼入侵时逃的比谁都快。」
    傅宇轩皱着眉头,说道:「难怪我在北京时有耳闻,南方数百倭贼入侵就造成重大伤亡。那时还觉得奇怪,沿海各省数万兵力难道是纸糊的?如今一瞧才知…」
    却见刘希淳微微发抖,沉声道:「传我号令,半个时辰后所有兵将演习场集合,我要亲自阅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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