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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25节

    “大人您……身子可有何处不爽利,下官顺便也替您看个脉象?”
    比起语声从容的长公主,周太医觉得此刻脸色白得像霜的梅鹤庭更像个病人。
    梅鹤庭听到这句话,终于默然撒开手,顺势将太医的袖褶抚平。
    封了荷包,着人好生送出去。
    积年的习惯非一朝可改,他一不留神带出了主家的语气,迎宵怔愣须臾,向内帷望了一眼。
    殿下未开口,便也退去。
    细篾帘子一挑起,半扇儿雨气混着暗昧的夜色倾袭而入。
    梅鹤庭侧身在风口挡了一挡,转头看向那方掖严的帷帐。
    似乎知道他还在,帐里头响起一声淡嘲:“放心了?闹够了?”
    “殿下是否有事瞒我?”
    太医的言之凿凿并不让梅鹤庭放心,他低道,“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一声。”
    帐中无回音。
    泓儿会意,清清嗓音道:“梅大人自重,玉牒已重修,如今殿下的千桩万桩事,都与大人无关了。今夜大人擅闯帷帐之罪,待梅太太走后,殿下自有计较,还望你看在小小姐的份上,莫要如此轻浮。”
    一个梅太太,一个小小姐,说白了是投鼠忌器,并非长公主对他梅鹤庭还有什么念头。
    话说到这份上,脸皮再厚的人也要没趣。
    何况梅鹤庭从头发丝到脚底跟,都与轻浮二字沾不上边。
    他目光浮起一层青幽的水色,渊停岳静几弹指,折身离开寝殿。
    又不走远,只在外廊,橘红的防雨灯笼在檐下微晃,将一个剪影映上窗绡,曳曳地随风雨飘摇。
    “这梅大人的脾气,真是……”泓儿啼笑皆非地掀起纱幔,下一瞬神色凝固。
    帐内,宣明珠仍安静地欹在引枕上,只是唇边多了一道殷红的血痕,自唇角流下,半干涸地止于颔尖。
    “殿下!”
    宣明珠嘘声压下她的大惊小怪,如桃瓣微挑的凤目依稀淡定,漱口净面,换衣后重新卧下。
    先前做了那样一个梦,又折腾了大半夜,她委实有些疲惫了。
    那人愿意在外头当落汤鸡,为谁风露,她不在意。
    按晋礼,公主丧,驸马当服杖期之縗。她之所以赶在病发前与梅鹤庭休离了断,就是为了免去这一桩。
    一年的服丧,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然对于与内阁争权拉据的少帝来说,现成的辅弼之臣在眼前,莫说一年,纵使只迟一个月,便不知错失多少先机。
    所以梅鹤庭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宣明珠方才魇了一回,这会子躺下,迟迟也无睡意。
    有时候她觉着,宝鸦梦魇的毛病是遗传了她的,儿时一做噩梦,她也喜欢赤着脚丫跑到母后寝宫,也爱腻在母后温香的怀抱里撒娇。
    女子蜷弓身体,漆黑的长发如一匹绸铺散在妆花枕上,双臂拢着自己,闭上眼任思绪漫衍。
    一时回忆起梅鹤庭娶她那一年才十七岁,若换成言淮,就是一个孩子,她却拿他当作自家的天一样敬崇亲爱,实在是色令智昏,惹人发笑;
    一时又想到,以晋朝的风俗礼,男儿十七、女子十五可嫁娶,偏偏少帝生在冬月,还要等半年才能大婚立后。
    皇后的人选早在先帝时便已定下,是墨太傅家的孙女,闺名芳轩,品格雅颂韵古,堪任国母。
    只不过那些涵泳三朝的老臣们,固执地认为皇帝唯有娶妻立嗣才算成人,连半年时间也不愿略松掌擘,淡灭那颗揽权之心。
    皇帝几次有心修田赋行新政,都被门下省以时机不成熟而驳回。
    积蔽难改,尾大不掉。古今多少朝代都脱离不了这个窠臼,又何曾有祖制断然不改,而国祚绵延万世的江山呢?
    那些墨守成规的冗政旧习,也只有崚嶒敢纵鳞的热血寒锋,才能破陈出新。
    唯独这一点,她对梅长生有着绝对的信心。
    他如今也只有这一点堪用。
    天马行空地思量着,不觉间眼皮渐沉,迷糊了过去。
    *
    崇文门以东的隆安寺,钟罄声声。
    这座先帝朝荒废的古刹,多年炉不烟,龛不灯,佛面金不浴。芒种时节的第一场雨,三殿月光,顿为四坛雨色所笼罩。
    那敲钟的是寺中方丈,法号无相,也是此寺成为禁地后唯一留下的僧人——宣焘一向觉得此人有何毛病,大雨夜里敲的哪门子钟?
    宣家人生得都出色,昔日的反叛荣亲王,尤其长了一张俊美近邪的脸。
    他哪怕被圈禁在此,通身金玉皆无,唯二的身外物是髻上一枚竹笄,与身上一袭绿帔,泱泱雨色中,亦宛如放旷非人间的世外高士。
    来到伏虎阁下,宣焘踅摸到那块无字碑。
    “你说,皇妹几年不来这里,当真一点也不想她四哥吗?”
    男子嘴角流露出一缕无悲无悯的笑意,被重重雨帘氤氲得邪气。
    头顶如影随行的灰布伞面沙沙作响,为他撑伞的女子整个人淋在雨中,阖唇不语。
    “送傩,”宣焘喃喃自语,“我想她了。”
    *
    后半夜大雨转细,直到黎明才止,霖霖滴滴的沿着明黄琉璃瓦当滴答而下,洗净阶前芭蕉。
    洼聚的雨水在庭除间打着漩儿,偶尔有几片晚桃花飘落其上,又顺着墙边的暗沟流到外渠。
    梅鹤庭在屋廊下站了一整宿,靠盯着庭中的草木砖石打发时辰,捱到天明。
    湿衣贴在他身上,粘腻腻侵着肉皮,复又风干。
    他顾不上去想肌肤上沾了多少污渍,只想守着宣明珠醒来,亲自看一眼她是否与往日无恙。
    这么做有何意义,他不知道。
    只知昨晚那个梦像一张细密的蚕丝网缠住他,稍一回想,便惊心动魄。
    他疑心梦里有一两句关键的言语,过后却如何都想不起来,只剩下不着边际的心慌。
    没等内寝里传出动静,姜瑾先找到了二门上。他进不来内宅,好话说尽拜托毕长史入内转告公子,说衙门里有急事。
    梅鹤庭听后蹙眉,向眼前卍字不到头的云窗看一眼,转身向外去。
    一夜未眠兼之久站腿僵,下台阶时他不留心在湿苔上趔趄一步,险些滑倒在雨泞中。
    “梅郎君。”
    毕长史看着男子一拐一拐的背影,叹息着叫了他一声。
    他说恕仆多嘴一句,“世无双全法,两头都想顾全,两头都想做好,不是容易之事。”
    梅鹤庭定了定身形,道声“受教”。
    他原本就打算知会姜瑾,让他到大理寺,将自己往年换值加班的休沐日一径支出,再求一段假期。
    他非半途而废之人,公务上如此,感情上亦当如是。
    来到二门外,却见姜瑾一脸的沉肃郑重,看见郎君急忙道:
    “公子,今晨平康里出了命案——司天台的监正被杀害了!崔大人亲自点您去查案!”
    【第二更】
    等到宣明珠一觉再睡醒,宗人署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了。
    “口头休夫”与“造册入牒”是全然不同的意思,于是在这个雨后新晴的清晨,整个上京成了一口炸沸的油锅。
    所有关注此事的宗室公卿,钩起床帐后的第一句话,大都不离一问:
    “当真么,长公主和梅驸马真分啦?”
    宗妇行中,似成玉公主那一朋盼不得昭乐长公主好的,可丁可卯向递进消息的女史求证,好像女史每点一下头,她们心头的快意就能多一分。
    尤其慎亲王妃,才因义女被整饬的事咬牙恼恨,转天得知这消息,顿时松快地出了口气。
    郎君行中,闻信者则喜忧参半,似广信侯家的三郎冯真便又喜又恼。喜的是老大终于离开了那个桎梏,又可以与他们同行游乐了,恼的是梅氏子何德何能,白白霸占长公主七年,竟无本事许老大一个白首偕老!
    英国公府里,黎明即起练枪的言淮,一身杀气腾腾。
    单看那一招一式奔着要人命去的凌厉枪法,便知平南小将军满腔里剩的,惟有怒火。
    恼恨梅鹤庭还在其次,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罢了,在他枪下都走不过一个回合。
    他恨的是自己对阿姐的病症束手无策。
    半个月过去,从南疆带回的郎中巫觋也好,奇药偏方也罢,经验证竟没一个顶用的,越想越令人心焦。
    城东旗亭,曾经心仪长公主而不得的公孙俊彦们,得知昭乐殿下重回自由身,一个个大清早的就跑来借酒浇愁,捶足顿胸骂自己,蠢材蠢材,为何就不知多等几年!
    城北护城河沿岸,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正在发足狂奔。
    那是东阁大学士柳家的孙子,当年对昭乐长公主情根深重,参加长公主与梅探花的婚宴后,失意之下立誓终身不娶,从此暴饮狂食,生生从一介清俊小生吃成了燕北壮汉。
    今儿一早,这位柳郎君陡闻喜讯,捶床狂笑数声,慷慨激昂道自己的机会又来啦!当务之急,自然要先减去一身肥膘,衣冠而出,家人拦都拦不住。
    这桩笑谈传到城东宜春坊,将杨珂芝、李梦鲸、傅芳芳、傅园园等一众约好为长公主摆二春酒的好友,笑痛了腹肠。
    一件说不上体面的事,莫名成为永淳三年四月暮,轰动京畿的头等舆情,尘嚣杳杳,物议喧天。
    连少帝宣长赐也不能免俗,升座前在两仪殿中饶有兴趣地问:
    “他果真撕毁了玉牒抄本?”
    黄福全躬身为皇帝整理腰上的黄龙玉鞶带,陪着笑道:“板上钉钉的事,这位大人便撕了全洛阳城的纸,也改不了宗府供在太庙的玉轴不是,只是这行径,未免狷狂不敬了。”
    少帝轻哼一声:“他若连这点血性都没有,便是姑姑发话,朕也不敢起用这么个薄情人。”
    “黄福全,依你看,梅少卿是悔了么?”
    黄公公摇头说老奴不知,而后似模似样揩了揩眼角,“殿下啊殿下,先帝爷在世时最疼惜的姊妹,就属昭乐殿下了……便是奴才一想起也心疼,昨夜长公主府又秘召了太医,这程子不知道怎么样呢。”
    皇帝腮骨一棱,眉宇间透出少年自有的刚毅与威仪,召进中常侍高让。
    “今儿朝会上,何人为梅长生说好话,何者弹劾梅长生不敬宗室当贬谪,又有谁趁机翻出长公主回护废王焘的事扒小肠,给朕一笔笔记清楚!”
    皇姑姑既然有意闹出这么大动静搅浑京城的池水,只为钓出庶尹百官的表里春秋,那么他可得看个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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