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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牢狱之中,是分不清白日还是黑日的,一柄染着黑油的油头布火把日夜不停的烧在她的眼前,暗了又被换掉,而后,又慢慢再一次黯淡下去。很多无名的虫子轻轻松松的爬进她身上单薄的囚衣之中,她又起身把他们一点一点地抖出来,细辨之后,发觉那是春蚁的幼虫,原来惊蛰过了。
    在这之前,她并不完全理解,牢狱与刑罚给宋简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然而牢中的一月,她终于见到了宫廷永远都不会想让她看见的东西。牢中犯了法的女人,被带上重枷锁,丧失所有的尊严,甚至贞洁,狱卒牢头为了谋取钱财,拿着女犯的身体做起了勾栏的皮肉买卖,女犯虽生不如死,却又不能如男人那样忍得自断舌脉的疼痛。久而久之莫名地就顺服了,她亲眼看过女人的衣衫被剥剪干净,露出雪白的皮肤,他们扯破喉咙地喊叫被厚长的牢墙吞没,那种恐惧之中又混杂着淫迷的呼喊,令她一宿一宿,噩梦连连。
    男人则被逼作劳逸,动则遭受重刑,那些原本胫骨强劲的胳臂,被麻绳,铁链来回的交缠,有些甚至清晰见骨。他们甚至不能呼痛。因为他们不是女人,痛呼引不起牢头狱卒观感的快感。
    人沦落至此,活着,真的比死需要勇气。
    然而,没有人敢动纪姜。
    她像一个旁观者,被放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可是她观得了世上之音,却没有菩萨那三千法相,得以普度众生。
    纪姜发觉,原来公主是稳坐莲台的金身偶像,是朝廷,捧到百姓面前,光滑流转,悲天悯人的虚妄而已。而刑律从不同情任何一个落入其中的人,不问缘由,只是吸饱血,无线撑大震慑臣民的阴影。
    所以,刑部大牢的那段时光,宋子鸣和宋简,这些世代读书的举世清流,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呢。
    她记得,宋子鸣的牢室里,放着一本翻了烂的《菜根谭》,而宋简的牢室之中,那面青白色的墙上,满却是他用尖石刻下的“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那时王守仁在狱中所作的《不寐》,宋简用曾经交给她的字体,写百遍之多。
    不同年岁父子,彼此有不同年岁的认知。
    他在公主府中隐下的躯体中年轻的光芒,在酷刑一下子撕开锦衣玉服之后,终于破裂而出。
    纪姜不禁捡地上的一块石头,抬手扼腕。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她用了一种极其古老的宫中调,吟起此句。
    回忆着宋简教她写字时候的要领,用尽全身力气,写完了这十个字。
    牢门上的锁链窸窸窣窣地作响,纪姜回过头来,狱卒正在开牢门。他到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什么来头,为什么知府大人亲自吩咐不许任何动她。又见她着实漂亮,自以为猜到了几分大人的心思。因此对纪姜格外客气。
    “临川姑娘,走,过堂了。”
    “为什么要过堂,该招的,我都招了。”
    狱卒道:“姑娘莫怕,不是我们衙门的公堂,我们大人有几句话,想在前面单独问问姑娘。姑娘只实话实说,不会受皮肉之苦的。”
    说着就要去解她手上的镣铐,一面道:“大人心疼姑娘,姑娘该懂事的。”
    镣铐应声落地,狱卒弯腰捡起来,随手搭在肩上,“走吧姑娘。”
    她被带到了刑房,却没有闻见腥酸之气。四周的人都被清干净了,除了墙上挂着的刑具入目生寒之外,她没有感觉到一丝平时的戾气。
    刑房安着一方木案,案后是一把圈椅。
    木案上点着一盏豆大灯,灯下的男人口中正吟着她将才吟唱的那句诗。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同样的十个字,同样的宫廷古调,带着几分世人无法欣赏的孤傲,优雅地从他的口中吐出。他身上似乎带着些外面阳春盛放的凤仙花香气,她太熟悉这个气息,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每到这个时节,她都会带着李娥和弟弟去采撷凤仙,碾碎了,蒸成花泥,调成胭脂。
    “进去吧。”
    狱卒轻轻推了他一把。
    她挪开步子,慢慢地走进去。这样的相见,让纪姜隐隐有时光倒流之感。
    她去牢中见他的时节,没有如今这般好,以至于她带到他身边的,出了凌冽的雪气之外,再别的一丝暖和香。
    她闭上眼睛,将过去的影像从眼前清走,走到他的案前,缓缓地屈膝跪下来。
    “您要审我。”
    吟唱休止。宋简低头望向她。
    “对。”
    纪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松力跪坐下来。
    “您问吧。”
    宋靠向椅背,灯影柔柔地在墙壁上拉扯着。他语声平和。
    “邓瞬宜在晋王回府的路人被人劫走了。劫走他的人,是顾有悔吧。”
    纪姜点了点头,“是。”
    “如今已经过了近一个月了,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杭州府,临川,果然厉害。你设计行刺晋王,又让邓瞬宜替晋王挡了那一刀,借晋王妃对我怀疑,让她误以为,邓瞬宜知道我的某逆之计。借她的手,救邓瞬宜出府。这些我明白,但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知道我会要他的命吗?”
    纪姜摇头,“你不会要的他的命,但是,你会把他交给梁有善。他是西平侯府一案的漏网之鱼,一旦落入梁有善手中,一定是个死。”
    案前的人沉默,
    “你怎么知道,我要把他交给梁有善。”
    纪姜轻轻的咳了一声,“你人在青州,原本不需要插手西平侯府的事,但你却让楼鼎显把他带回了青州,目的只有一个,拿他的命和老侯爷留给他的东西,去与梁有善做交易。司礼监是我弟弟身旁最亲近的屏障,我绝不能,让你的手,伸到司礼监去。”
    宋简瞬着他的话,一下一下点着头,“所以,你要救他,也要拆这笔交易。”
    说着,他抬眼,“临川,人沦落至此,还有这样的计谋和眼界,呵,大齐公主啊,宋简佩服。”
    他唤她公主了,他不再从身份上辱没她,可这一声公主,却当真是说者有恨,听者有伤。
    他缓缓地从案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既然能让顾有悔把邓瞬宜带到晋王面前,那一刀,为什么不让他来刺。”
    纪姜轻轻地闭上眼睛,她不是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已然问出来,像一把双刃的刀,一半割在柔情上,一半割在理智上。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想听你亲口说。”
    纪姜将手抵在喉处,尽力放平声音。
    “好,若是如此,你怎么能得出一个‘失察’之过。”
    说着,她抬头望着他,“顾有悔行刺之后逃脱,宋简,你怎么跟王府交代?怎么跟青州的百姓交代。”
    牢狱中没有风,灯火的影子安宁的定在墙上,她蜷缩的身子像一只孱弱的猫,静静地伏在他的脚边。
    “只有我,只有临川长公主纪姜,只有我这个被朝廷贬废,流落青州为奴的女人,才会利用你去谋杀晋王!只有我才……”
    话音还未落,纪姜的咽喉却一把被他扼住,双膝离地,被人往上提拽而起。
    与此同时,她看见宋简那双阴郁的眼睛,他根本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
    “所以,你要宋简大义凛然把你交给衙门法办,最好坐在法场下面,看你被判凌迟,千刀万剐是吗?临川,他邓瞬宜他算个屁啊!”
    纪姜站不直身子。一阵窒息之感,令她的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宋简……我曾为了皇家的权力,断送你们宋家一生。我愿用我余下……的残生来赔偿你,可我不能捧出大齐的江山来偿你,宋简,我……我……不信,不能两全!”
    第33章 凤仙
    至于此时, 宋简觉得“两全”仍然是一个虚妄无边的话题。
    她人就在眼前, 魂却在苍穹之上那个混沌无解,又宏大浩瀚的意义里。无力之感侵袭而来, 他掐住她咽喉的手松了力。手掌张开,纪姜随之像一堆苍白柔软的布,堆叠到他的脚边。
    她用手摁住被宋简掐出指印的喉咙, 呛咳了好一阵, 终于缓出一口气来。
    “爷,您放心,这世上, 除了宋家的人,没有人能拿走的我的性命。”
    宋简退到案后坐下来的,仰起头,望向被火油熏得乌黑的刑房顶。
    “对, 对。”
    他连吐了两个字,而后双手交握,抵撑在鼻梁上, 袖口滑落至臂弯,露出他腕上缠的沉香珠串。
    “除了我宋家, 你已然对得起天下人。天下人,都该谢你的恩德, 敬你的无畏。”
    说完,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你也算到了,这件事, 只要移到青州府衙,最后移送刑部判罪,朝廷就一定会保下你。”
    灯火一晃,他唇边的笑瞬时看起来有些残酷。
    “慧极啊。”
    话的尾声牵长,他沉默了一阵,“可是临川,我宋家的仇,你一个人还不完。”
    ***
    午时过了,陆以芳歇午却睡不实在,翻来覆去一阵,受了风,到隐隐有些咳嗽。
    辛奴听到声音进来,忙倒了一盏茶与她,“夫人怎么了,奴婢去与您添床毯子。”
    她手上还拿着礼单册子,怕被茶沾染,倒茶时就放在了陆也芳的腿边。
    陆以芳一手接茶,一手拿起礼单册子来看。“都挑定了。”
    辛奴弯腰道:“挑定了,按照夫人的意思,都是咱们府上最好的东西。”
    说着,接过陆以芳的礼单册子翻与她看,一面翻一面道:“奴婢不太明白,说白了,青州是我们家爷的天下,我们合该有些主人气质,就算是府上出了行刺的事,爷把该交的人都交出去了,夫人何必还要备上这些东西,去给王妃请罪呢。”
    陆以芳看完最后一行字,示意她合起册子,慢慢的吞下一口茶。
    “不这样又如何,当真一刀杀了那个痴人?”
    她撑开手臂,舒了舒肩膀,“咱们爷和楼鼎显手上的军队,可是晋王的王军啊,其中很多将领,都是当年拼死护着这个傻瓜王爷来到青州的。他们认的主是青州王府。”
    她语声清淡,说得却是坚硬的事实。
    “兵权王府不敢收,是因为余龄弱再怎么强势,也不过是个女人,兵符收回来,她一个人捏不住。青州民政上的这些管理,以杨庆怀为首,她一个人,也弹压不住。因此,她不想与我们宋府彻底闹僵。但我们爷,也不能真的凌驾到晋王之上。这就是青州的政坛。剑拔弩张,四处牵制。”
    辛奴很少听说起内院之外的话题。
    “夫人……很难得与奴婢说这些。”
    陆以芳笑了笑,她示意扶她起来,二人一道往妆镜前走去。
    “我能看到的,也就这一亩三分地了,能做的,也不过是与王府走动地勤快一些,咱们爷是做大事的,顾不上余龄弱那个女人敏感的心思,那成,我们来顾就好了。”
    辛奴轻道:“您待爷,可真是好。只是我们爷……”
    陆以芳听完这句话,描眉的手却怔了怔。她待宋简真的好吗?在外人看起来似乎是的。放眼整个大齐,可能真的再也找不出一个人如她这般贤惠的妻子,娇妾美婢全部大度地畜给宋简,这些年,她花了很多心思撑起宋府的热闹,也撑起自己的‘热闹’。那是因为她不甘心,自己在宫中修炼多年的那颗玲珑心,在市井的生活里被湮灭,但正如梁有善在临别之时与她说的那句话一样。
    “即便你出了这个樊笼,你还是和我一样,无论身在何处,哪怕周遭热闹,子孙绕膝,本质,还是各孤独人。”
    眉画了一半,她有些画不下去了,她实在讨厌一个阉人,如此知心知肺来剖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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